1989年，父母参加工作，距今已经30年。
小时候不曾听过他们说过工作往事，也不曾听他们抱怨过什么。就像时间的绿皮火车冒着汽不停往前走，满是坚韧。


正是在他们的坚韧中，我出生，我成长，我们这一代步入职场，我们也有了自己的焦虑。

2019年即将过去，细细品味他们的故事，我也感受到了，某种生活的力量。

1989~2002：棉纺厂的普通职工

我的家乡是安徽省西南边境的一个小县城，自古就是鱼米之乡，盛产棉花。

改革开放之后，棉制产业发达，棉、麻、纱等棉制品的销售，撑起了县城里多数棉农的生活。1989年，县里组织建立了棉纺厂，也是当时我们县最大的企业。

新厂的土地是从母亲所在的乡村划来的，凭借此，外婆家分到了名额，母亲得以去棉纺厂打工，那一年她19岁。

爷爷当时在县里的设计院工作，凭借关系，也给父亲在棉纺厂谋到了一份保安的差事，那一年父亲也是19岁。

后来他们在厂里相识，组成了家里，有了我，在厂里的职工宿舍买了一套很小的房子，这个家就这么开始了。

生活的开始很艰难，打从我有记忆起，家里的条件就不宽裕。小时候喜欢吃零食不喜欢吃饭，但很多时候又没有钱买零食，于是总厚脸皮蹭小伙伴的零食吃。

在领居家的小朋友有方便面吃的时候，我总想上前蹭两口，有时候他们不吃的作料，拿过来倒在手上，舔两口，能回味很久。

那时候对生活没那么多欲望，母亲做挡车工的活儿，3班倒很辛苦，大夜班通宵工作；父亲做保安，也要值夜班。尽管累，但安稳。

1996年父亲听说从隔壁县的山里进来的木炭能在县里卖个好价钱，便和朋友一起去了。虽然是隔壁县，但隔着长江。那时候交通不便，也没有电话，父亲外出后，3天里没有任何消息，母亲在家里干着急。

第4天父亲终于回来了，也再也没有这么冒失地出远门过。

1998年，我上小学了，人生的前6年，我身体很差，跟狭小的居住条件不无关系。为了健康考虑，父母把职工宿舍的房子卖了，作价1万6，然后举债在附近的农村盖了两层小楼。忽然有了院子，忽然有了很大的卧室，忽然觉得好幸福。从那以后，我的身体就慢慢好转了。

2000年开始，私有化的浪潮袭来，曾经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棉纺厂，因为经营不善，被卖给了私人老板。

于是邻居们开始各谋出路，有些外出打工，有些去了其他企业，有了留了下来坚守。父母选择了坚守，但时代也对他们提出了新要求。

父亲成了安保部门的小头头，但被要求开始学电脑，母亲作为一线员工，单位也安排他们进行电脑培训。可私有化之后的棉纺厂终究逆不过大趋势，2002年，父母亲双双下岗，拿着一笔下岗费，从此与棉纺厂再无关系。

2003~2018：在不确定中拼命向前

失去了体制的保障，他们不得不思考未来的出路

2003年下岗后，父亲去广州投奔了他的初中同学，也是老家同村的叔叔。那是父亲第一次出省，坐着绿皮火车，一路南下。

到广州之后的生活并不顺利，气候不习惯，饮食不习惯，想家，工作不适应。半年后，父亲便带着行李回家了。

回家后，父亲跟几个朋友去学了驾驶，然后拿出积蓄买了一辆二手农用车，开始跟着别人跑建筑材料的活，就是从砖窑厂，沙场，水泥供应商等地处，将这些建筑材料运到工地，每一单赚点提成。

这个活儿并不好做：有时候下雨就只能呆在家里，因为工地也不干活；有时候建筑材料紧张就要起得很早，夸张的时候得前一天把车开去砖窑，在车上睡觉，凌晨3点就开始干活；有时候单子没有那么稳定，就得在家里歇着干着急。

最难的是，用父亲的话说，这是一个把命捏在手里的活儿。因为工作需要，他们经常会跑山路，跑田间小路，什么样难开的路他们都得去，有时候一不留神，就有可能翻车。

记得父亲刚买车跑业务的第三天，就在一个小山坡出了事故，车子从10多米的山坡上翻滚下来，好在人没大事，在家里躺了两天，就又出去跑业务了。

2016年，父亲视力渐渐不行，县城里经济也日趋衰落，已经没有那么多地可以开发盖房子了，于是父亲换了个工作，把跟了他十几年车子做废铁卖了。

最后一次见到那辆破旧农用车的时候，我拍了一张照片（可惜现在找不到了），心里对自己说：记住它吧，是它撑起了这个家。

父亲的新工作是帮一个烟酒批发部做县城郊区乡镇的酒生意，虽然还是跟开车有关，但已经没有那么危险了。

父亲很快在新工作中找到了成就感，业绩经常排在同事中的首位，那时候我在外地读书，每次视频的时候父亲都要自豪地说自己这周又签了多少订单，可以拿到多少提成。

那时候我们都以为，他可以在这份岗位上做出一点名堂，之后自己做生意。

2003年下岗之后，母亲做过很多临时的工作。

有超市的导购员，有饭店的服务员，有去医院做过临时的护理，有在宾馆的洗衣房做过临时工。无论是哪份工作，母亲都尽职尽责。可惜她终究拗不过大势，这些临时的工作，都是说来就来，说走就走，很不稳定。

为了有一个更稳定的工作，母亲后来回到了工厂，早上7点30出门，晚上基本要点之后才回家。虽然不需要通宵了，但工作时间非常长。

2010年的时候我考上大学，母亲的厂里举行表彰大会，家里如果有孩子考上本科，职工是可以拿到1000块的奖励。那是我第一次觉得，通过努力，我也可以家里带来些什么。

2012年，母亲也40多了，工厂里高强度的工作渐渐让她感到吃力，于是拖关系，谋到了一份医院清洁工的工作。

新工作很轻松，母亲开始有时间下班后去跳广场舞，人的气色渐渐好起来了。唯一不足的就是，新工作的收入比以前少了不少，于是母亲又找了一份兼职，在我的高中食堂里洗餐盘。

母亲干活很利索，冬天的时候在冷水里洗盘子，水花会溅到膝盖上，母亲膝盖一直不好，到了冬天就更熬不住了，后来就放弃了这份兼职。

从2003年开始，母亲就从没有闲下来过，没有好好休息过，因为家里经济一直紧张，日子过得并不那么宽裕，她也就从30岁出头，一直忙碌到奔50的年纪。

2018年到现在：走出那个小县城

2018年春天，我毕业了，工作也定了，父母也决定从小县城走出来，到外面的世界继续打拼。

2018年3月，父亲跟着姐夫去唐山做展览的生意，很辛苦，经常要通宵工作。那时候视频，父亲总是灰头土脸的在展览现场操持着，母亲笑他把那么多年没有吃过的苦全吃了，父亲就乐呵呵地跟着笑。

母亲也跟着父亲一起离开了家乡，来到了我所在的上海，在家政中介里一边学习，一边谋差事。我送她去家政中心的时候，看到十几个跟母亲一般大的阿姨挤在一起睡，那时候只希望她早点学出来，不要再吃这样的苦了。

后来拖朋友的关系，给她介绍了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，照顾朋友的父母。母亲后来跟我说，刚去人家的时候很焦虑，睡不着觉，因为寄人篱下，不知道自己哪点做得不好，也不知道老人家什么时候就对自己不满意了。

最难的是，因为从来没有在上海待过，没有做过上海菜，母亲怕自己胜任不了。

可渐渐地，母亲的勤恳与认真开始打动了两个老人，他们愿意教母亲做上海菜，愿意在买了水果之后让母亲也吃点，对母亲也越来越好了。

可谁知道，男老人因为糖尿病，后来住进了医院，不久后就离世了。母亲不得不去找新的住家保姆的工作。母亲说，她最怕的就是，好不容易适应了一家人，适应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睡得着，可雇主说换人就换人，说不要就不要。

尽管如此，但母亲还是去养老院看望了老伴离世的女老人，给她买了水果，陪她说说话。母亲说，多亏这一对老人，否则她不知道怎么在上海坚持下去。

2018年10月，父亲离开了姐夫的公司，回到上海跟母亲一起打拼。我给他们租了一间20平不到的小房间，有床有柜子有卫生间，还可以做饭。

那时候我每个星期都会去找他们吃饭，听母亲讲她待过的家庭里所发生的故事，听父亲讲他新找的保安工作，讲他所在的小区是如何的豪华。

那段时间，宝山路地铁站附近那个20平不到的小房间，就是我们一家人在上海的小家。有时候我们也在想，上海有那么那么多的房子，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呢。

那时候自己也刚安定，不能帮到他们太多，只祈求这个大城市能对他们温柔一点，于是看到那些快递员、保安、清洁阿姨，我也尽量对他们温柔一点，毕竟他们也是一些人的父母亲。

2019年春节，我们没有回家，除夕晚上吃过晚饭，我带着父母坐地铁去外滩看夜景，顺着走到豫园看庙会，然后在寒冷中又回到了那个房间。

晚上睡前看到家庭群里，亲戚们在晒年夜饭，舅舅阿姨们说，今年我们一家人没有回去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。后来父亲跟我说，那天晚上母亲很难过，一晚上没有睡好。

于是我们说，明年无论在哪里，过年都一定要回去。


从1989年到现在，整整30年，父母整整操劳了30年。无论是国企还是私人工厂，无论是临时工还是清洁工，无论是保安还是保姆，他们都勤勤恳恳，认真对待。

他们说，他们结婚的时候，除了一个煤炉，家里几乎是什么都没有，连热水瓶都是借的。可就是这样，他们一步一步地，撑起了这个家，也撑起了我的未来。就像时间的绿皮火车冒着汽不停往前走，满是坚韧。

前段时间跟他们视频的时候，我抱怨现在日子好难，买了车子后开销好大，要买房子的压力好大，工作好累，收入永远嫌不够高。

他们教训我说，我为什么总是那么悲观，一家人在一起什么不能解决。我笑他们不理解我的难。

可回想起父母的职场30年，哪一年不难呢，哪一年压力不大呢，2018年家里欠的债终于还掉的时候，母亲感叹说，从他们结婚以来家里一直就有债务，到今天终于可以睡个踏实觉了。

再也不想再欠别人的钱了，再也不想了。

视频完的第二天，父亲给我发来这么一段话：

你现在应该是幸福的，爸妈年龄也不算太大，身体还算健康，在上海上班，虽然工资不高但没有给你拖后腿。以后所面临的一些困难都是每个成年人都要面对的，你不必有太多负担，有困难大家共同解决，我和妈不会干扰你工作和生活上的任何事，一切只要你快乐开心健康就好。

日子是很难，这个城市给我们这一代的压力很大，在各种维度上给我们定义了各种标准，仿佛你没有做到，就是一个loser。

可日子究竟有多难呢？父母在30年的时间里被时代裹挟着翻来覆去，却依旧靠着自己的勤恳把这个家撑了起来，撑起了我的未来，也让我有能力撑起他们的未来。

他们告诉我，相信着日子会变好，脚踏实地，勤勤恳恳，不断前进，你和你肩膀上的一切，就真的能向前走着。

现在，母亲已经没有在做住家保姆了，开始在各个平台接单做家政，她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越来越多客户的喜欢与信任，前段时间还收到了客户的表彰锦旗。

父亲呢，在消防领域内逐渐深耕，开始找到了自己追求的目标，他通过考证去提升自己的价值。他说，希望这次考证下来，可以找一个做六休一的工作，能够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陪陪母亲，带她出去玩玩。

2003年父亲刚去广州的时候，有一次奶奶来家里看我们，母亲刚刚从超市下班回来，我已经煮好了饭，在学着自己做菜，那一年我11岁。奶奶说，我懂事了，她也放心了。

生活很难，难不倒一家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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