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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0年代走出来的企业家都信奉强人政治。强人精神曾经在改革开放时代缔造了无数财富神话，但这种强硬到最后也会变成诅咒，李经纬是，万隆也是。
前段时间，双汇创始人万隆长子万洪建在公众号发文，炮轰父亲万隆。
今年6月，万洪建就已经因为大闹万隆的办公室，被罢免了。
两个月后，废太子写了一篇《我眼中的父亲和万隆》，列举出了老皇帝的各项罪名：
包括重美轻中，将双汇的资产转移到境外；
违规交易，多次利益输送，2亿美金没有报税；
薄情寡义，与原先是保洁后来上位成秘书的沈瑞芳姘居20年，而正宫却一人在老家，孤苦无依。
万洪建：我眼中的父亲和万隆
既有犯罪指控，又有私德谴责，在他笔下，万隆累累罪行，罄竹难书。
废太子这是杀红了眼，五谷不分，六亲不认，大有把老爷子直接送走的意思。
在文章中，他直呼万隆大名，甚至都不愿意叫他一声father。

这一期内容，我想回顾一下双汇的发家史和这场父慈子孝的双汇宫斗。


看废太子万洪建为何揭竿而起？万隆又为何从中国肉类工业的教父变成儿子笔下重美轻中、贪得无厌的带恶人？

01


万洪建曾形容万隆是个天生的勇士。从不在乎现存的社会规则，敢去做所有人都不看好的事情。
而强硬，是勇士的底色。每当双汇走入死局，都能靠万隆的强硬盘活。
1984年，万隆全票当选漯河市肉联厂的厂长。
就和每一个临危受命的超级英雄一样，万隆面对的是一堆烂摊子。这家肉联厂自建厂以来就没有赚过钱，经常靠银行贷款才发得出工资。却养了一大堆不干活的关系户。

为了激发创新活力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万隆决定把火烧到员工身上——先在体制内进行改革。
他开除了一些没能力的副厂长，和吃大锅饭的员工，最多的一次，开除过15个人，连一位市领导的侄女也开走了。
上头派了三个干部来厂里，原本只是走个形式，来了之后人都傻了，万隆居然让他们真刀**的干，不到1个月，干部们纷纷跑路。从此上面再也不敢安排关系户了。
带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，万隆把厂里的既得利益者得罪了个干净。
他腹背受敌，有人打电话威胁，有人往家里扔砖，有人给各级部门写举报信，还有员工提着杀猪刀来见他。
当时万洪建才十五六岁，他记得厂里的一名同事那段时间就睡在他家门口，生怕有人上门来寻仇。
后来万隆回忆，这也就是他把厂做起来了，如果失败了，就凭得罪的那些人，他的下场比谁都惨。
所幸那一年年底，肉联厂第一次扭亏为盈，填补了厂里500万的亏空，改革颇具成效。
那时的万隆，是万洪建眼中神明一般的父亲。
万隆的神不只体现在杀伐果断上。在企业决策中，万隆也是以惊人的判断力著称的。
早在1983年，万隆还只是个办公室主任。那年中央宣布价格改革，猪肉一斤涨了5毛。厂里决定储备1500吨猪肉，准备春节再出手，卖个高价。
万隆想的则是「你会囤，别人也会囤，如果不及时外销，春节后猪肉价格将大跌」。
人微言轻的万隆直接冲进厂长办公室。厂长被他说服，立马抛售猪肉。
到了春节，市场上肉满为患，价格跌掉20%。

万隆一战成名。
当上厂长后，万隆更是攻城略地。
80年代中后期，中苏关系步入正常化。看准了苏联缺少肉产品，万隆大胆投资分割肉车间，获得了出口资格。依靠对前苏联的出口和屠宰加工事业，1991年，双汇的工业总产值达到了4.47亿元，现金流达到1600万元。
就在前景一片大好的时候，苏联解体了。财路被堵的双汇摇摇欲坠，万隆只能出去找其他门路。一次偶然的机会，在火车上，他发现坐他对面的乘客吃火腿肠吃得很香，他敏锐得捕捉到了这个新鲜玩意儿的潜力。
回来后，他决定把攒下来的1600万元的身家全部投入到火腿肠项目的开发中，厂里人都觉得他疯了，但他态度强硬，一定要做。
由于市面上火腿肠这种深加工产品很少，万隆只能从法国、瑞士、日本引进10条先进的生产线。
为了30万元的贷款，他在一个雪花飘飘，北风萧萧的夜晚，拎着两箱风干肉，坐在银行行长家坐到半夜。
因为这份诚意，1992年春节，双汇火腿肠才能出现在各大超市的货架上。
后来的故事大家也都知道了，双汇大获成功，王中王系列更是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产品。

1994年，以漯河肉联厂为核心，双汇集团成立。
火腿肠大获成功后，万隆提出要花2000万做冷鲜肉生产线。
当时中国流行的还是热切肉，冷鲜肉业务还没人做过，公司同事都认为投资风险太大，并不赞同。
但万隆表示，我不管，就是要做。

他的理由如今看来非常儿戏甚至离谱。
其实他当时对冷鲜肉所知不多，只是因为每年都到国外待上一段时间，去参观外国的肉类工业，他发现外国人都在做冷鲜肉，而中国只做热鲜肉，于是他决定直接照搬过来。
这种武断的做法也难怪公司里的人不理解。万隆却认为是他们没有眼界，看不到这个东西的价值。
事实也确实如此。2000年，双汇引进了中国第一条现代化、规模化、标准化的屠宰冷分割生产线，率先把「冷链生产、冷链销售、冷链配送、连锁经营」的冷鲜肉模式引入国内。
成了双汇生产现代化的开端。投产后，第二年利润高达两千多万。

双汇冷鲜肉

传统的热切肉是「一把刀杀猪、一口锅烫毛、一杆秤卖肉」的作坊式产业，清晨宰杀、清早上市。
而冷鲜肉通过精细加工、发挥工业优势，可以把它规模化，做成大生意。
这个策略第一次将卖肉生意做成了品牌，引发中国肉业巨大革命。
肉贩和连锁肉店的斗争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。前些时候，贵阳一个连锁肉店就因为价格便宜被农贸市场的大量肉贩围堵，而上了热搜。

贵阳一平价肉店开业被肉贩围堵

到2005年，双汇年屠宰量超过400万头，营业收入达到134.6亿元，其中生鲜冻肉业务占比39%。
可以看到，从当上厂长时的铁血手腕，到后来做火腿肠、冷鲜肉，万隆的强硬决策一次次得到了上天的眷顾。
后来，无论是国企改制的惊险一跃，或是「瘦肉精」事件的打击，每一次，他都如有神助。

02

在外人看来，万隆的成功既是胆识过人的必然结果，也有命运之神的眷顾。
但在万隆早期的多次采访中，他把双汇的多次成功粗暴归结为：向外国学习。
他曾说：很喜欢美国的全球化战略，喜欢美国的大工业，喜欢美国对产品研发的专注和对科技保护的重视。
从表面上看，学习外国经验确实让双汇进步神速。比如做火腿肠时引进了国外先进的生产线，做冷鲜肉和肉类连锁店效仿国外模式，管理上也学习国外。
2013年6月，双汇国际以71亿美金并购美国史密斯菲尔徳。
史密斯菲尔徳是全球规模最大的生猪生产商及猪肉供应商，而双汇的主业是肉制品和屠宰，双方业务互补，堪称强强联手。

美国史密斯菲尔徳

但这场并购，却为日后父子俩的矛盾埋下了伏笔。
在谈收购的时候，儿子万洪建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生意。
一是美国业务已经非常成熟了，你把钱投到国外去帮他们改造升级，除了获得便宜的冻肉外，也没有其他的发展前景。
相比之下，中国市场潜力无限，大有可为。
后来的数据来看确实如此，2014年后，双汇陆续汇到境外35亿美金，光是史密斯菲尔德厂房改造建设冷库的支出就达到30亿美元，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双汇在中国的发展动力。
第二，当时71亿美金的收购价格是双汇净资产的数倍，稍有差池，双汇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。
万洪建的想法，的确有一部分是正确的。
收购完成后，双汇大量从美国进口冻肉，冻肉取代此前万隆和双汇花重金推广的冷鲜肉。
2016年，国内生猪肉价格持续走高，双汇的毛利率反而上升了，正是因为从史密斯菲尔德进口的廉价猪肉。
为什么廉价，因为那是冻肉，不是冷鲜肉。
这一举措，既能对冲国内猪价上涨，又能减少美国猪价低迷对史密斯菲尔德的影响，确实是一举两得。
但双汇国内的屠宰工厂、冷鲜肉销售网络就惨了，因为业务重心转移美国而深受打击。
这是万洪建控诉父亲重美轻中的一大理由。
然而父亲万隆对他的这些意见只有四个字：大逆不道。

万洪建觉得非常痛心，他认为，如果是这样谄媚君上、一言堂的环境，待着也没意思，就辞职走了。
直到2015年万隆生病，打电话让他回来，他才再次入职。
万洪建不光反对万隆的美式工厂，他还有自己的梦想——做卤味为代表的中式产品。
现在来看，万洪建的想法有一定前瞻性。
2020年中国特色小吃排行榜前五名是周黑鸭，微兰亭牛肉汤，绝味鸭脖，煌上煌，降龙爪爪，除了微兰亭以外，其他四个都是卤制品。
根据《2021卤制品行业消费趋势报告》，2019年卤制品市场规模达到2810亿。
其中占比4成的休闲卤制品在未来的五年内，预计会以13%以上的增长率持续上升，2025年市场规模将突破2200亿元。
再加上疫情的催化，方便食品得到了越来越多年轻人的青睐，很多人在家做饭，会常备一些卤制品。
传统卤制品行业以小作坊为主，卤制品品类市场集中度低，主要由传统品牌和区域品牌构成，市场潜力巨大。
万隆也能看到这些，但他觉得这都是些小打小闹的玩意儿，不值得去做。
什么是大玩意儿呢？他在郑州花8亿建的美式工厂，主要生产三类产品：火腿、香肠和培根。
但是工厂生产成本太高，再加上这些美式食物在中国的市场并未大范围开拓，每年都有大概1到2亿元的亏损。
根据万洪建的披露，这个工厂不但花了大量经销费用，还在终端为了创造好的业绩，去做面子工程，抢占了很多终端货架和广告。他说，这个产品某种程度上阻碍了双汇产品的调整。
另一边，为了他的中式食品梦，2018年，万洪建开始组织相关人员进行中式产品研发、生产和销售。
万隆一再阻止他，同时派人从财务、审计、市场稽查等各个方面检查中式产品的生产是否有问题，各个环节进行阻挠。
在那一年年末的一次视频会议上，头铁的万洪建终于憋不住了，他直言：美式产品已被市场证实不是正确的方向，可以抛开不理；应该把中式产品当作新生婴儿去培育，不要在这个婴儿身上压上成年人一样的重担。
这种在众人面前下老子面子的做法彻底激怒了万隆。
在弟弟生日的前两天，三人开了一次闭门会议，万隆怒问万洪建，为什么胆敢在视频会上讲这样的话。并再一次指责万洪建大逆不道。
此后，二人的关系势同水火，降到冰点。
虽然罢免文书是今年发的，但从那时候起，从1990年就进入双汇，跟随父亲干了31年的万洪建，就成了有名无权的废太子。

03


1990年，21岁的万洪建从河南广播电视大学毕业，随即进入漯河肉联厂，成了熟食车间的工人。此时，他的父亲，已经是河南国有企业的名人，执掌着这家新生的肉联厂。
随后的剧本，都很正常。作为长子的万洪建在父亲的铺排下，开始熟悉公司各领域。从车间工人再到销售，随后又介入双汇集团重要的国际贸易。
2016年4月，万洪建担任了万洲国际副总裁，负责集团的国际贸易业务。

万洪建和刘强东的合影

但正如人们评价这次事件中，频频引用的《雍正王朝》里胤礽的那句台词：从古至今，哪有当了40年的太子？
这位等待继位的「太子」最终被废黜了。而理由也很简单：「深肖朕躬」。
万洪建不光长得像万隆，性格也像。在其他人对万隆俯首称臣，唯命是从的时候，他敢于提出不同的意见，挑战父亲的威权。
但在万隆的一生中，有过太多次「虽千万人吾往矣」，他的决策向来都是被人反对，直到最后，事实证明，他是正确的。
也许这位父亲希望的是作为儿子，万洪建应该跟他一条心。
万人之上，无人之巅。
于万隆而言，他如此坚信自己的决策也不无道理，毕竟上天曾经太多次地站在他这边。
当厂长临危受命，从基层员工得罪到市领导，带领肉联厂转危为安；
财路被断，他破釜沉舟开发新业务，把双汇做成上市公司；
在对冷鲜肉没有了解的情况下，直接照搬外国经验都能引发中国肉业巨大革命。
万隆曾经说过：我没有做过赔钱的买卖，因为我在整个决策上，没有出现过大的失误。
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呢？如今他81岁，依旧在努力工作。
《万隆时刻》一文中写道，在过去的几十年中，他每天七点准时起床，然后步行到马路对面的工厂瞧瞧。八点钟，他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开始一天的工作。三餐过后，他会在办公楼下散步约半小时，每天走上一万步。
万隆控制欲极强，上到企业决策，下到一篇演讲稿。尤其是内部讲话稿，如果没时间亲自写，他就列个大纲，秘书写完后，他再进行修改，事必躬亲。
80年代走出来的企业家都信奉强人政治。
强人精神曾经在改革开放时代缔造了无数财富神话，但这种强硬到最后也会变成诅咒，李经纬是，万隆也是。
在今年六月万洪建被罢免之前，他一直被外界视作是万隆的接班人，双汇的太子。
这份荣耀背后刻着太多孤独。

最孤独的地方莫过于父亲永远只相信他自己，而从来不曾尝试信任过他。
不只是他，在万洪建的文字中，全家人都很怕万隆，弟弟万宏伟至今在外租房子，不敢与万隆同住。万隆与小三沈瑞芳姘居20年，也没有人敢抗议。
他们都去看过心理医生，其中万隆的心理疾病最严重。
当然，万洪建出来爆料自己老子的这些事，倒也不是说他就有多干净。
如果不是因为太子之位被废，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也不会出来指责万隆偷税、利益输送。
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，万洪建的确是最像万隆的。
虽然面对媒体，他一次次地说自己有多怕他的父亲，有时候需要借酒壮胆才敢跟父亲谈正事。
可他的懦弱中又带着些许不甘和反叛。
明明可以熬到父皇驾崩再去改革，偏偏几次在太岁头上动土，反倒丢了东宫之位。
这份耿直和强势，与万隆别无二致。
在新浪财经对万洪建的采访里，有这样一段话：万洪建在各种细节中寻找父亲对自己的态度，稍微发现父亲或许还惦记着自己，就露出些许的喜悦。这位50多岁的「废太子」，在电话那头就是一位寻找父爱的儿子。
我猜，万洪建一次次地尝试提出自己的意见时，一定也很期待得到父亲的认同吧。

只可惜，万隆根本不需要一个像自己一样叛逆、有想法的儿子，他需要的是听话的员工。
在一片万岁声中，万隆确信自己才是双汇帝国永远的神，而其他人，包括他的儿子，只需要贯彻神的旨意即可。

04

2021年6月3日上午，万洪建到办公室找万隆，跟他汇报了两件事。
第一是自己要去美国一段时间，万隆说：你随意吧。
第二件事关于CEO的人选，想先私下交流，谈谈他自己的看法。
万隆警觉地问：你听谁讲我要提CEO，我没有跟任何人讲过，谁告诉你的？
万洪建已经意识到这句话是暴风雨的前兆，于是他选择了离开，并说：如果你这样讲，那我们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。
他心灰意冷地走出了里面的办公间。
此时迎面走来万隆的秘书，她呵斥万洪建，让他出去。
这个秘书是别人也就罢了，可她偏偏是那个破坏万隆万洪建父子家庭的沈瑞芳。
自从26岁跟了61岁的万隆后，她就一直长伴君侧。近几年，其地位更是实际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，万洪建兄弟跟父亲的对话都要通过她。
本来跟万隆信任破裂已经让废太子心碎不已，又被沈贵妃劈头盖脸一顿骂，忍了20年的万洪建终于蚌埠住了。
他怒从心中起，对着沈贵妃大吼一声「滚！」，恶向胆边生，一拳砸向房门。
随后以头抢柜，撞得是头破血流。
万隆帝大受震撼，直呼救驾，不一会儿，废太子就被几个御前侍卫给包围了。
这样左右为男的时刻，万洪建13年前也经历过。
那时，他的弟弟万宏伟在上海买了一家面包店，原面包店的店主欠债未还，债主上门闹事，万洪建与万隆父子俩不得不前去上海处理此事。
到了上海后，债主带了几十个社会人士到店门口堵他们，现场剑拔弩张。
突然，一向严肃的万隆主动靠近了万洪建，还用胳膊亲切地搂住了他，二人并肩站立，与流氓对峙，丝毫不畏惧。
对于从小没有感受过什么家庭温馨的万洪建来说，这是他一生中，最幸福，也是最有价值感的时刻。
只不过，当他再一次被左右为男时，万隆成了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。
不知脸上糊着血的废太子被御前侍卫抬走的那一刻，脑海中是否也会想起当年二人并肩作战的场景。想起那个敢为天下先的万隆厂长。

那个曾经在他眼中，如神明一般的父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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